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唐宋八大家他和他们之三
那年去滑州,与欧阳修在深秋相遇。冷风里,他站在广场一角,手抢书卷,凝视前方,面有秋色。塑像旁边就是明福寺塔。铎铃在冷风里泠泠地响着。欧阳书院里,刻着他的《秋声赋》,秋风正从四面八方赶来,飒飒有声,摧人老去。欧阳公躲在黑夜里回答说: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是夜,风很大,凌晨三时我在滑州醒来,窗外秋风怒吼,如兵荒马乱,落叶扑窗,好像欧公提醒我不要太过伤情,人不是秋风摧老,而是“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一切都要淡然处之。再好的爱情,欲之长久,也只有平淡可以保鲜。秋风里大悟,渐渐睡去。
喜欢欧阳修,是因为苏轼,他是苏轼一生的恩师。苏轼当年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正是欧阳修。欧阳修一生桃李满天下,但最被他赞赏的就是苏轼。他曾经对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他不仅欣赏苏轼的文才,更欣赏他的人品、气度和志向,他曾对苏轼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苏轼也谨记恩师的谆谆教诲,以欧阳修一生所倡导的士人的担当精神来要求自己。
去年秋天去扬州,先生同学两口带我们畅游小城,扬州平山堂是师生二人精神辉映之地。宋仁宗庆历八年(年),欧阳修担任扬州太守。嘉祐元年(年),欧阳修已被调离扬州,他的好朋友刘敞(字原甫)也被任命为扬州太守。在饯行的酒宴上,欧阳修作了一首《朝中措》为他送别: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里的“文章太守”,虽然指的是朋友刘敞,谁又能说不是欧阳修自己的写照呢?
到了神宗元丰二年(年),苏轼从徐州移知湖州,路过了扬州。这是第三次路过扬州,和前两次一样,他再次登上了平山堂凭吊恩师,这一年,苏东坡也已四十三岁,蓦然回首,只觉弹指间半生已过。想想恩师欧阳修离世已有八年,而堂壁上他书写的遗词还在,他感慨万分,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是个内心很热的人,别人对他的点滴好,他都要念念不忘,记录在他的诗词与手札里,而况且恩师欧阳修。欧阳修不仅是苏轼的恩师,也是苏家的贵人。特别自己的老父苏洵,如果没有欧阳修的举荐,可能一生布衣,在文学史上寂寂无名。更不要说以自己已经近五十岁的年龄,没经过考试,就破格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样苏家父子三人在京城都出了名,人们称他们为“三苏”。
那年去郏县三苏坟,看到苏洵老先生身边,子瞻在东,子由在西,父兄三人,在松柏荫下,夜夜相对,日日可伴。苏门三学士名动北宋,名列唐宋八大家之列,可以说中国文学史上只此一例。这与欧阳修大力举荐分不开的。
苏洵早年在老家四川眉山中举,受益州知府张方平的推荐,到京师汴梁寻求欧阳修、韩琦的帮助。宋仁宗嘉佑元年,48岁的苏洵带着19岁的长子苏轼和17岁的次子苏辙来到京城,为两个儿子准备参加下一年的礼部考试。进京后,苏洵精心挑选出自己写的22篇文章,献给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请看官注意,此时欧阳修也已经50岁,只比苏老泉年长两岁呀。苏洵文字老辣,又是古体散文的推崇者,其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欧阳修,在欧阳修的推荐下,他被仁宗选派参加了《太常因革礼》的编纂。这期间,苏洵和欧阳修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太常因革礼》书成奏报朝廷,受到仁宗称赞。后来皇上对编书有功人员各有赏赐。不幸的是,苏洵因积劳成疾,于次年(年)在京师病逝。苏洵病故后欧阳修亲自为苏洵撰写了《苏主簿挽歌》:“布衣驰誉入京都,丹旐俄惊返旧庐。诸老谁能先贾谊,君王犹未识相如。三年弟子行丧礼,千两乡人会葬车。我独空斋挂尘榻,遗编时阅子云书。”全诗饱含对逝者的敬重和盛赞,洋溢伤逝悼亡的满腔深情。第二年,欧阳修又为苏洵撰写了《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高度评价了苏洵的文学成就,肯定他在品德、才能、学识上的高深造诣。
唐宋八大家里曾巩出名进仕,也得益于欧阳修。宋仁宗庆历元年(年),当时还不名一文的曾巩,向文坛泰斗欧阳修写了一封自荐信,并献《时务策》,展示自己的才情,表达自己的*见。欧阳修读了曾巩的文章,赏识不已,他在回信中说:“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充分肯定了曾巩文章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不过,曾巩虽然才气过人,但因其擅长古文策论,轻于应举时文,故屡试不第,一直埋没于草莽而无声无息。为此,欧阳修特撰《送曾巩秀才序》,为其叫屈,为其扬名,又把曾巩纳入门下,当成最堪造就的学生,悉心教导,还盛赞曾巩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在欧阳修的培养和帮助下,曾巩*祐二年(年)高中进士,从此一鸣天下知。
曾巩被录取是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考的一个侧影,当年共录取进士人,不但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真可谓群星灿烂。之所以一次考试就能录取这么多名动当时、影响后世的人才,与欧阳修的学识、眼光和胸怀是密不可分的,他慧眼独具,古道热肠,为人梯,作嫁衣,不遗余力。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唐宋八大家”,除自己外,其余宋代五人均出自他的门下。这些人都是在布衣屏处、未为人知的时候,被他相中、推介、提携而名扬天下的。《宋史·欧阳修传》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高度概括了他的求才之渴、爱才之切、识才之准、举才之功,称他为千古伯乐,应该不是过誉之词。
一个文坛大家,平生提携后生一二,并不为奇,但如欧阳修这样满朝才俊,多出自自己眼里手下,真真千古未闻。自古文人相轻,难得想到欣赏,只有星空一样的胸襟,才能容得下这样星斗璀璨,有些天才的光芒甚至要盖过自己。他见才则喜不自禁,逢人便说,直到此人光芒难抑。对于后生们的莽撞与冒失,他都一笑了之。这样的胸襟,真是星空大海,辽阔无垠,才能清风明月,共享光芒。
欧阳修在做主考官的时候,读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妙文,发现里面有一段关于尧与下属的对话,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于是找来这篇文章的作者苏轼,非常虚心地再三向这位年轻人求教。哪知苏轼回答道:“我也没看到过,想当然尔!”历史岂能想当然?放在别的主考官身上,当时肯定有被戏耍被愚弄的恼怒,一气之下,将苏轼轰出门去也未可知,然而欧阳修欣赏苏轼的才华与坦荡,一笑置之。
欧阳修与翰林学士、史馆修撰宋祁修《新唐书》时,朝廷让欧阳修定稿,还特别提醒欧阳修要详看宋祁所修的《列传》,能删则删,能改则改。但欧阳修认为宋祁是前辈,见多识广,字里行间一定有他独特的见地,所以一个字也没改。书完成之后,在署名的问题上,按照惯例,御史建议只署欧阳修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旧例修书,只列局内官高者一人姓名”,但欧阳修还是在《列传》上写上了宋祁的姓名。搞得宋祁有点受宠若惊,说:“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凌),此事前所未闻也!”
欧阳修提携后进,赞扬别人,都处于赤子之心,从不求回报。这在一个读书人来说也需要极高的修养。他一生并不信佛,但行动正如因佛经上讲:以无所住而生其心。更如老子所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他爱才如命,见到才华之人无法忍住赞美,他满心欢喜,说着别人的好话,希望有才华的人都能得其位子,为国效力。但心思也就止于此。
王安石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年方弱冠即以天下为已任,立志做一番大事业。他的朋友曾巩将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荐给欧阳修,欧读后大为赞叹,四处宣扬王安石才华出众。还写诗给王安石,其中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意思是他的诗可比李白(李白做过翰林学士),文章可比韩愈(韩愈做过吏部侍郎),评价极高。王安石早从曾巩那里听过欧阳修对他的好评,但直到嘉佑初年才登门拜访。欧阳修对他的姗姗来迟并不介意,“倒屣相迎”,延之于广座之中。
王安石受赞不谢他不恼,甚至,就是自己的*敌,只要有才华,他亦把*见搁在一边,只向才华张开欣喜的眼睛。欧阳修一生曾遭权臣吕夷简打击,但一旦发现其子吕公著文采卓识,照样向朝庭推荐王安石、吕公著为谏官,他说公著“器识深远,沉静寡言。富贵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欧阳修和司马光虽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也有过激烈的争论,但曾多次盛赞司马光,他对司马光评价: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这短短的8个字却成为司马光一生都引以为豪的荣耀。
欧阳修一生嗜酒,还和苏轼一样,喜欢造酒。庆历二年欧阳修任滑州通判时,曾酿造出著名的冰堂酒,还建造个书斋,叫画舫斋。当时的宰相韩琦、著名诗人苏轼、*庭坚都夸奖欧阳修酿的酒味道极佳。他在滁州写的醉翁亭记,写出了一个白老苍颜,颓然而醉的可爱太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矣。”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每年夏天,都携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叫歌妓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时,就饮酒杯。这样欢宴畅饮,直到深夜而归。在颍州,他照样寄情诗酒,自认为过得比年轻时在洛阳丝毫不差。后来要告别颍州时,他怕送别的吏民伤心过度,写诗安慰他们说:“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太守老时,患有痛风,常常脚疼难忍。还有晕眩症,他自称有“目疾”。在颖州时遇一道人徐向真给他治病,用的是气功治病,竟然也治愈了。颖州有西湖,欧阳修极爱西湖,写了几十首诗赞美西湖。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他甚至觉得西湖比扬州的瘦西湖还要美。在湖山里徜徉,在水面上逍遥,太守满足于这个寂静安适的生活。在颖州,欧阳公自称六一居士,他在文里写道: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俨然一个老顽童矣。文中也有自得与自赏。有酒,有琴,有棋,有书,有金石文,白发苍苍的太守游走期间,满面笑颜,清风明月自来相伴,花香鸟呜自潜绕之,最关键是拥有了一颗闲心,这让琴声明朗,酒香弥漫,中年时“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已成为过去。他绕着西湖走呀走,风雨阴晴,西湖面目呈现出清丽与朦胧,他有一次以《采桑子》为名,一口气为西湖写下了十首诗。颖州西湖还没有得去,在网上遍寻照片,周无青山,亦无森林,就是平原上一个单调的湖。但因有了欧阳修的五十多首诗词,更有了苏轼的和欧公诗词,西湖这才放射出穿越时空的光芒。
宋哲宗元祐六年八月,苏轼出任颍州知府。其时子瞻年逾六旬,已进入人生暮年,又逢再次被贬颍州,遥想恩师欧阳修当年在颍州的德行伟绩,反观自己的潦倒落魄,由观月而怀人,由怀人而伤己,不禁有感而发,步欧公原韵创作此词: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芒种前一天,我驱车到新郑欧寺村,专门去听欧坟烟雨。欧文忠公为何没有葬在老家吉安或者他后半生钟情的颖州,这个真的让人费解。但让人安心的是欧与他的学生加友人三苏相距不远,这样,便于苏轼在月明之夜,过了颖河,月下相约,四人谈诗论词,就像在承天寺时一样,月色入户之时,披衣而行,庭中月光如水银泻地,一地空明,竹子和树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如同水中水草顺水飘流。心安之处即吾乡。他们一定月下相遇,会心一笑,且不管他是不是故乡,只要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日日是好日,处处青山是故乡。
在欧公墓园后面的竹林里,龙吟细细,凤尾森森,青色的风掠过*金一样的田野,在这里回旋停留。我似乎听到了子瞻爽朗的笑声,也看到六一居士那苍头童颜。
东坡尝对欧阳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欧公笑曰:“与可无此句,此句与可拾得耳。”两人击掌而笑,共同为友人诗句的清闲天然而陶醉,然后,一前一后,步于田陇之上,消失在远方苍茫之中……
作者简介
青青,原名王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三毛部落文学平台作家。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等。其中,《白露为霜》获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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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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