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
作者：刘凤迎
一
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注定成为中国历史的分水领，成为全国人民心中无法抹去的痛。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的下午，时令虽已过中秋，但是秋老虎的余威没有减多少，下午的太阳仍然烤得人头皮发烫，打麦场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东伯把四根揽绳系在腰上，手里扬着大鞭，不是甩出漂亮的响亮的鞭花，四头大骡子扬着脖子，“灰灰”地叫着，有条不紊地压场。老太太们利用这个间隙，敞着怀，坐在扫帚把上，乳头还没有来得及洗一下，几个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扎进母亲的怀里，一手搂着乳房，另一手抱着乳房疯狂地吸着。
这时，不知道谁吼了一声：听！
大骡子停止了跑动，孩子们从母亲的怀里探出头来，惊恐地望着，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大队部的扩音器上传出了一阵哀乐，一位男播音员用低沉地声音朗诵着：
全国人民最爱戴的领袖，久以考验的革命战士，伟大的导师，毛泽东同志……
男人们手里的簸箕、扫帚“咣当”掉在了地上，大睁着眼睛，说不出来话来。
老太太们拍打着当地，哭喊着：“我的那个天嗳，全国的当家人没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噢!”
巨大的悲痛、恐惧笼罩着人们的心头。
各种纪念活动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大队部拉起了挽帐，门口有两个女民兵，端着又黑又亮的冲锋枪。孩子们一人手里发了一张白纸，在老师的指导下，叠出小白花，一个个举着小白花，排着队，低着头，走过了临时搭建的毛主席灵堂。
人们纷纷把毛主席像请进了家里，占据了灶王爷的位置，并在毛主席像前摆上八仙桌，在八仙桌上摆了供品，香炉，香炉里燃起了香。
没有过几天，班上有些小骚动，有些同学目光闪烁，一种可怕的谣言传开来，毛主席显灵了。在毛主席像前燃起一颗香烟，然后在桌子上用罗罗面，就能算出一个人的婚姻、前程。
又过了几天，有人亲眼看见，西北山方向冒起几道金光，赤脚大仙显灵了，开始下山，拯救黎民百姓。
村子里的一些老头摇头晃脑，口吐白沫，自称是赤脚大仙附体，并自称在下山之前，玉皇大帝亲自传授了一套粘身驱*神的秘籍，不分白天黑夜，钻进一些老太太屋里，不辞辛苦地百姓粘身驱*神，后来有传闻，某某老太太在丈夫在外出期间，肚子奇妙地鼓起来。
街里，卖豆腐的、换香油的多起来。一些老汉敲着绑子，哼起了一种从未听过的调子：
金牌宣来银牌调
这一件蟒龙袍真真不易，这本是你丈母娘，她亲手儿做来滴……
二
时间到了一九八零年，春节刚过，空气中弥漫着燃放鞭炮的硝烟味。
几间小土坯房，戳斗房，墙上书写着标语，两扇木门上书写“忠”字，用一个桃心圆圈起来。
当街（大街）上，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们三一群，五个一伙，有撞鞭筒子的，有嘎拉模子，有摔四角的（当地人称啪），有弹球的，有撞拐的。
过道里（胡同）有穿着小花褂、扎着羊角瓣的小女孩正在跳皮筋，一边跳着一边唱着儿歌：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两扇画着桃心“忠”的大门的台阶，两个更小的一男孩儿一女孩儿正手拉手，张着掉牙的嘴唱着儿歌：拉五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接女婿去听戏，小秃小子（小女孩唱）小胖丫头（小男孩儿唱）也要去，吃得什么饭，红高粱饼子小*鱼，爱吃不吃，不吃就滚得了家去。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同时撒手，脑袋撞到门框上，一边糊撸着脑袋，一边张着掉牙的嘴乐着。
一大男孩儿上：黑蛋儿儿，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去！
黑蛋儿正撕着裤腿，和另一个大男孩儿撞拐，裤脚被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头也不回：“知道了，待会儿着！”
一大男孩儿又上：你妈说了，上你姥姥家去，问你去不去。
黑蛋儿儿放下腿，指着另一男孩的鼻子说：赶明儿见，我不把你撞趴下你就是我儿，你把我撞趴下你就是我儿！
男孩儿经典动作，用袖子一抹大鼻涕，愤愤地说：还是在这个地儿，赶明儿谁不来谁就是孙子！
炕头儿上，妈妈正举着针，凑近窗户，把一根线穿过针鼻儿，为黑蛋儿的新衣服缝扣子。
黑蛋儿破门而入，拿起舀子一头扎入缸里，举起舀子咕通咕通就是喝了一通凉水。
妈妈：大冬天的也不怕把胃喝炸了，你姥爷让人捎话来，说正月里唱大戏，接你去听戏，家里活忙紧子，我脱不开身，你自己去吧。
黑蛋儿：嗯
妈妈抖抖新褂子，用牙齿咬掉最后一个线头，给黑蛋儿穿在身上，系好扣子，然后左看看，右看看，把新衣服给黑蛋儿儿扯周正了。
妈妈：家里有一条鱼，给你姥姥拿去吧。到了你姥姥家，别整天跟你表哥们满洼里疯跑去，刚做的新衣服，没几天就成了泥崩子了，让你们还不把我累死啊！
黑蛋儿：嗯
妈妈：道上别光顾着玩，把鱼丢了！
黑蛋儿：嗯
妈妈：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到了你姥姥家，给你姥姥姥爷拜个年！
黑蛋儿儿：记——住——了！
姥姥家的外间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盘子鱼，几双筷子搅在了一起。一位梳着抓揪的老太太用筷子敲打着自己孙子的手，嘴里骂着：“哪辈子饿死*讨层的，你表哥是戚！”一张胖乎乎的小脸仰起来：奶奶偏心，奶奶偏心！奶奶乐得满脸的皱纹都起褶子了，跟一朵菊花似的。从免（应为挽）裤腰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儿，一层一层打开，取出一杖杖一分钱的硬币：
“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一会儿听戏去买块糖吃，奶奶还偏心吗？”
男孩：“奶奶真好！
黑蛋儿儿：”姥姥真好！”
“咣，咣”锣响了，开戏喽！
男孩、黑蛋儿儿放下筷子，经典动作，用袖子把嘴上的油一抹，往门外就跑。
姥姥从后面喊：“把鱼咽下去再跑，别噎着！”
三
戏台上一位刽子手押着一位身穿红色罪服的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上来，小女孩披散着头发，张着掉了牙的嘴唱着：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望求婆母恕儿罪你原谅窦娥这一回为救孩儿你受了罪倾家荡产无处归年迈人体弱多灾祟孤苦伶仃甚堪悲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儿死后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一领芦席将儿围坟前只要一碗水一根树枝做墓碑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刽子手把*头大刀高高举过头顶，黑蛋儿儿用手把眼一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台下叫好声响成一片。人们啧啧称赞着，搬着小板凳往家走。偌大的戏台下只剩下黑蛋儿儿一个人，小女孩儿从幕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你怎么还回家吃饭去？！
黑蛋儿儿：我能看看你的脖子吗？
小女孩嘻嘻笑着，从台上跑到台下。
黑蛋儿儿仔细地看着，又用手摸了摸：咦，怎么没个印儿啊？
小女孩仰起小脸，嘻嘻地笑着没有答。
黑蛋儿儿：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哪村儿的？
小女孩儿：俺不告诉你！
黑蛋儿儿：你知道吗？你长大了得给我当媳份儿，我一定娶你当媳份儿！
小女孩儿嘻嘻地笑着：俺回家告诉俺妈去！
小女孩蹦蹦跳跳，象一只蝴蝶飞到了台上，从幕后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做了做*脸，不见了。
四
姥姥家，大夫一个跟着一个，给黑蛋儿儿号完脉后，摇摇头走了。姥姥眼里噙满了泪花，一边搓着手，一边祷告着：“老天啊，这可怎么办啊，你就睁开眼吧，把俺收走吧，把俺外孙子留下来吧，俺外孙子还小啊！”
姥爷紧皱着眉头，举着旱烟袋，一锅子不了一锅子。最后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把烟袋杆儿往后腰一别，斩铁截铁地说：
撞磕儿，撞磕儿，一定是碰上好七八三的了，给孩子请个外科大夫（当地人对香门的委婉的说法）吧！
大仙上场，身穿*色道袍，手拿拂尘，口内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王母娘娘来显灵。唉呀，不好，大事不好！待我掐指算来！今天日子赶得不好，今天正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的日子，本来王母娘娘想来，他老头子玉皇大帝不准给他假啊！待我再发一道急急如律令，天灵灵，地灵灵，一请孙大圣，二请猪八戒，三请樊梨花，四请穆桂英，快快显灵啊，快快显灵啊！
旁边一个男青年：大仙啊，是不是他们都陪着王母娘娘参加蟠桃会，玉皇大帝一律不准给他们假，一个也来不了啊！
大仙额头上渗出汗珠，从腰里掏出一张*纸，用红笔画成符，然后用桃木剑挑着，在黑蛋儿儿脸上晃动着，嘴里喊着：午时三刻快显灵，快显灵啊
纸灰一点一点落在黑蛋儿的脸上，眼皮上。黑蛋儿儿的眼睛睁开了：姥姥，俺想吃碗面条！
惊得姥姥举着两手，在屋子里来回转磨磨。姥爷大声训斥着：老婆子，还不快点给外甥子做碗面条去，多放点香油。我给大仙香火钱。
大仙拿到钱，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临出门槛儿（当地叫门闲子），差点栽了一跤。
姥姥端着一碗热汤面，一路小跑：
孩子，你这一睡啊，是三天天夜，不吃不喝啊，你就吓死姥姥得了！
黑蛋儿儿：姥姥，你说咱们这里干什么活能挣到大钱？
姥姥：我的小祖宗，快把这碗热汤而吃了吧！
黑蛋儿儿：姥姥，你不说俺不吃！
姥姥：离咱这五十里有个孙氏镇，镇上有个窑场，推坯子装窑最挣钱。
姥姥说完，用手抽自己的嘴巴：你看我这张破嘴，孩子，那不是人干得活，你这么小小年纪，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好好上学，将来上大学……
黑蛋儿一个个子从炕上滚碌起来，端起热汤面，也不管热不热，面条也来不及嚼几下，一口气把一大碗面条汤喝下去。
五
孙氏窑场，一个黑小子，推着跟自己高些了差不多的小车，往五十多度的砖窑里推小坯子，满脸是汗，手上磨满了血泡。夕阳西下，收工了，黑蛋儿坐在大树底下，用牙齿把手上的血泡咬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子啃着，一边啃着，一边小声地哼唱着：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望求婆母恕儿罪你原谅窦娥这一回为救孩儿你受了罪倾家荡产无处归年迈人体弱多灾祟孤苦伶仃甚堪悲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儿死后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一领芦席将儿围坟前只要一碗水一根树枝做墓碑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的黑蛋儿儿个子长高了，肌肉更结实了，脖子上长出了喉结，嘴上长出了毛绒绒的小黑胡子。黑蛋儿又到山西窑厂挖了几年煤。眼看着黑蛋儿儿家的戳斗房扒了，盖上一拉溜儿四大间红砖大瓦房。来往的父老乡亲们没有一个不挑大拇指的：
“他刘老蔫哪辈子修来的福份，黑蛋儿真能干！
六
黑蛋儿家宽敞的大瓦房里，黑蛋儿儿妈正追赶着媒婆王三婶：
“他三婶子，都到了吃饭的点儿了，吃完饭再走呗！”
“不介哩，家里的猪放不下，一顿喂不上就抽膘！”
黑蛋儿妈把十张大团结往媒婆王三婶兜里塞，三婶急了似的往里推。
黑蛋儿妈：孩子他三婶子，你这不是挑老姐姐的理了是不是，嫌钱给得少！
三婶：老姐姐，你这就见外了，要是要了你的钱，你妹妹这张老脸今后在村里可往哪儿搁（读高）噢，这钱说什么我也不要，黑蛋儿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眼里看着心里爱，跟我自己的孩子差了哪里去了。这孩子勤实又能挣钱，还知道事，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可是这媒，老姐姐，俺是真保不了，他非要娶个窦娥，那是戏文里的人，你说我是能从年画里给他抠出来呢还是能从土里给他拨拉出来呢！
黑蛋儿妈妈摇着头，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倚在门框上，突然浑身感觉跟散了架子似的，两腿一软，顺着门框，一屁股重重坐在台阶上，两滴浑浊的眼泪慢慢地从多皱的脸上滚落下来。
七
炕上，黑蛋儿爸爸侧身躺着，黑蛋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黑蛋儿爸爸转过身，一口鲜血喷在黑蛋儿的前心，黑蛋儿儿妈妈大声训斥着：“你这个不孝的孩子，给我跪下！举起手来，对着你爸爸发誓，不出三个月就得把婚给我结了，你发誓！快！”
“爸……妈……”
黑蛋儿儿扭过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然后把头重重地磕在炕沿上，慢慢地垂了下来。黑蛋儿妈抱起黑蛋儿爸的头：
“老头子，你看见了吗，你儿子同意了，你可以闭眼了！”“爸……”
黑蛋儿撕心裂肺的嚎声传遍了整个小巷！
黑蛋儿爸的五七刚过，黑蛋儿妈就硬着头皮，敲开了媒婆王三婶的家门，说明了来意，王三婶的脸象帘子一样，“吧嗒”一下就放下来了：老姐姐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想俺们老哥哥想糊涂了，这老例儿说得好，一年走一个不能进一个，老哥哥才刚过了五七呀！
“大妹子，你老哥哥怎么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侄儿要不是成个人术（结婚成家），他能闭得上眼睛，走得能安心吗？你无论如何遭多大难，有合适的也要给你大侄子找了点！你放心，鞋底钱是别人家的三倍，礼钱是别人家的五倍！
三婶嗑了个瓜子，又吸了一口烟，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说：“有到是有一个，我三姨家倒是有一个闺女，属虎的，跟黑蛋儿倒也般配，只是雄县的，离咱这儿很远，家里穷，又是一个唱戏的戏子，你可不许嫌弃人家！
黑蛋儿妈感激地点点头：“不嫌，不嫌，咱也是个穷主儿，穷主儿对穷主儿，般配，般配，什么时候让孩子们见个面吧！
八
雄县一个狭窄的小黑屋里，一个待嫁的新娘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撒娇。
妈妈：你看了他一眼就认定他是好人?
“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一定是好人！”
“文安离雄县那么远，你要是在那边受了气，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妈，你看！”
“你这个没良心渣子的，就这么狠心啊，唉，女儿大了不可留啊”！妈妈扭过脸，掏出手娟，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眼泪，女儿摇动着妈妈的肩膀。
九
文安县某村的一个小院子里人来戚往，酒桌上觥筹交错，不时听到：
“老嫂子，大喜了”
黑蛋儿妈脸上堆着笑“同喜，同喜！”
人越来越少了，小院子渐渐安静下来。黑蛋儿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桌子，黑蛋儿叔叔抽着大烟袋：
“黑蛋儿儿，把抹布放下，你不陪你新媳份去干得哪家子活！”
“叔，俺给你点袋烟，咱爷里唠唠心里话”。
黑蛋儿叔叔抡起大烟袋锅子冲着黑蛋儿的后背就抡下去，又抬起脚，一脚把黑蛋儿踹进了新房：
“你小子一撅腚拉什么屎你叔会不知道？你可是咱千顷地里一棵苗啊，俺老哥俩就守着你一个，为你娶个媳份儿，一个搭上了老命，一个搭上了祖上的基业啊，你就那么狠心，让俺老哥俩断后呀，小黑蛋儿，你给我听好了，今天要是不给我鼓捣出个孙子来，就甭想出这个大门！
十
黑蛋儿儿跌跌撞撞闯进了新房，酒劲上来了，走路有些晃，连坐在炕沿上漂亮的新媳份在他眼前也有点晃动：
“你是谁，你给我出去，我要窦娥，我要窦娥！”
说着一头扎到炕上，嘴里哼着：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望求婆母恕儿罪你原谅窦娥这一回为救孩儿你受了罪倾家荡产无处归年迈人体弱多灾祟孤苦伶仃甚堪悲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儿死后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一领芦席将儿围坟前只要一碗水一根树枝做墓碑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新娘爱怜地梳着从今天晚上就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人的头，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棱角分明，仿佛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是那样地熟悉，那样的亲切。新娘羞涩地褪去了男人的衣服，又悉悉索索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回头吹灭了燃烧的红腊烛。
十一
黑蛋儿家引以自豪的大瓦房被扒了，在原来的房基是盖起了两层小别墅。黑蛋儿手里的BB机换成了大哥大，大哥大又换成了手机，黑蛋儿的嗓门也一天比一天高了，黑蛋儿的腰随着腰包也一天比一天鼓起来，黑蛋儿点戏的价码也一天比一天涨起来，从五千涨到到五万，从五万涨到十万，又从十万涨到五十万，从天津到北京的名角请了一个遍，人家一登台一张嘴，黑蛋儿就挥动着他那肥大的手掌：
“下去，下去，唱得什么行子，不是那个味儿，不是那个味儿！”
黑蛋儿儿回到家里：“景芬，给我倒杯水！”
媳份没有言声，一声不响地在床铺上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这是结婚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黑蛋儿提高了嗓门：“景芬，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景芬头也没抬：“杯子和水都在桌子上，你自己倒吧！”
黑蛋儿直勾了直勾眼，什么也没说，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优雅地吐起了烟圈儿。
“黑蛋儿儿，我要回娘家几天，馒头放在冰箱的下层，菜放在上层，你自己做几天饭吧！”
“嗯！”黑蛋儿答应了一声。
十二
农民企业家黑蛋儿儿出一百万唱大戏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遍了全县的每个角落，唱戏的那一天人山人海。开锣了，演员们一个个走上来又走下去。最后刽子手押着窦娥走了上来，窦娥身穿红色的罪服，披头散发，开口唱道：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望求婆母恕儿罪你原谅窦娥这一回为救孩儿你受了罪倾家荡产无处归年迈人体弱多灾祟孤苦伶仃甚堪悲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儿死后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一领芦席将儿围坟前只要一碗水一根树枝做墓碑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黑蛋儿眼睛湿润了，一边听一边点头：“对，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黑蛋儿几个剑步冲上戏台，一把推开刽子手，紧紧地抱着窦娥：“你就是我的窦娥，你就是我的窦娥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找了整整四十三年啊！”
说着黑蛋儿儿嘴里吐出了血沫。
窦娥摘下了头上的头饰，用戏服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黑蛋儿嘴角的鲜血：“小冤家，你睁开眼看看，我就是你的妻子景芬，三十多年来什么时候离开过你半步啊！”
十三
森林公园里，黑蛋儿儿坐在轮椅上，黑蛋儿儿得了脑血栓，小脑极度萎缩。“黑蛋儿，吃药！”
黑蛋儿摇摇头。
“黑蛋儿乖，吃药就给你唱戏！”
黑蛋儿的嘴咧了咧，艰难地把药咽下去，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景芬用手娟把黑蛋儿的嘴角擦干净，推着黑蛋儿儿迎着夕阳艰难地走着，一边走着一边小声地唱着：
“听婆母一番话我心好悔悔不该背语伤人与理有亏望求婆母恕儿罪你原谅窦娥这一回为救孩儿你受了罪倾家荡产无处归年迈人体弱多灾祟孤苦伶仃甚堪悲劝婆母强打精神要自慰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寒风吹儿死后儿死后娘莫要再破费一领芦席将儿围坟前只要一碗水一根树枝做墓碑为的是爹爹好认儿坟位生不能相见死相随
遥远的天空中传来两个孩子天真、甜美的声音：
“你叫什么，你是哪村的？”
“俺不告诉你！”
“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当媳份儿，你一定要嫁给我！”
“俺不知道，俺得回家告诉俺妈去”
……
题记：应该是一九八零年前后，也就是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光景，我的邻村马庄第一次唱大戏。当时天上飘着雪，抱着肩，跺着脚，只见戏台人来人往，他们唱得什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偶尔有几个翻跟头，觉得还有点意思。唱到大概是《辕门斩子》吧，该穆桂英上场了，家伙点响过，上来一个小女孩，这是我有生以前见到的最俊的人，以前见过唱戏的，但是那唱样板戏，第一次看见穿上行头的女演员，而且年龄和自己相仿，把人都看傻了。
一晃三十大几年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在一次和网友的喝酒中提及此事。此网友手眼通天，认识我的这位梦中女神，并且热心开车拉着我访一访这位梦了将近四十年的女神。汽车在一个理事会停下来，一家正在办喜事，网友走进理事会，大声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女人正举着一个猪肘子大朵快颐，抬头喊着：“谁喊我！”网友热情地把我介绍给她，那个女人有点不好意思，脸红得居然象个小姑娘，把一双大油手在屁股后擦了好几下，热情地和我握手，开心地笑着，露出了缺了好几个后槽牙的嘴，依稀从她的眉角中能找到当年俊俏的影子。造化把一个女孩打造成了我的梦中女神，生活又把一个梦中女神打造成如你我一样普普通通的女人。感谢命运，给了我一个可以爱可以想的女神，让我的童年有发憧憬，有了色彩，有的冲动，有了滋味，想起了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句子》：ADE，我的童年；ADE，我的梦中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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